加工商受到制造厂家的克扣，在扣减加工费的明细单上签字，又开具收据、领取款项后，能否再追索差额部分？我的回答是，如果不能证明扣减事由确实发生，则我们可以找出的关联度最密切、最有力的法律依据是《民法典》第五百四十三：“当事人对合同变更的内容约定不明确的，推定为未变更”。

 

　　【案情】

 

　　潘先生在本市经营鞋材加工，来自各家制鞋厂的订单自然是越多越好。可是当R制鞋厂从上年10月到次年2月连续下单五个月后，潘先生却苦恼起来。

 

　　R制鞋厂规模庞大，供应商众多，议价地位强势，潘先生采取了略低于市场均价的报价方案。

 

　　双方的交易过程是：潘先生向R制鞋厂传真报价单→R制鞋厂向潘先生传真下达加工委派单→潘先生按加工委派单从R制鞋厂领回物料进行加工→完成加工向R制鞋厂交付成品时，提交一式两联《请款单》，载明当月送货的品名、单价、数量、金额→R制鞋厂生产主管核验收货并在《请款单》上签字确认，双方各持一联→三个半月后，即交货当月起第四个月的15日，R制鞋厂才向潘先生支付交货当月的加工费。

 

　　账期三个半月是有点长，不过只要利润可期，潘先生还是愿意接受。不承想，预期利润也会泡汤。

 

　　次年2月，是潘先生第五个月交付加工成品的时间，也是第一个月（上年10月）13万多元加工费账期已满、开始支付的时间。R制鞋厂先让潘先生在一张《付款申请单》上签字，单上的“应付金额”比《请款单》确认的金额减少了15%，再减去“折扣2%”和“扣补料款”，实付金额减少了足足三成，只能到手9万元。对于潘先生的惊诧，R制鞋厂答复：根据本厂财务制度，生产主管在《请款单》上签字只是确认送货品名和数量，而供货“单价”和“金额”以财务部门制作的《付款申请单》为准，由公司高层审核后才算确认。

 

　　三成扣减下来几乎无利可图，但各项开销等着应付，潘先生犹豫再三，还是咬牙在《付款申请单》上签了字。这还不算完，对方又要求他当场开立收据，写明“10月加工费9万元”，才拿到了转账支票。自此，潘先生不再接受R制鞋厂的订单。

 

　　到3月15日，潘先生去收取第二个月的加工费，上次的场景又原封再现了。4月和5月，潘先生留了点心，将收据上的内容写成：“收到×××××号支票，金额××××××元”。合计下来，扣减额度已近20万元。到6月，潘先生干脆不去收取最后一笔，而是径直来到律师事务所拜访我。

 

　　【争议及评析】

 

　　潘先生说，有位供应商与自己的境遇相同，那人刚咨询过律师，得到的意见是：收款人在《付款申请单》上签字并开立收据、领取款项，等同已经认可了应付款全额就是这些，就不能再追索差额。这个消息让他沮丧。

 

　　的确，这也是我的第一观感，相信也应该是多数人的第一观感。

 

　　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有疑问不能释怀，随即进行了一番探讨：

 

　　一、从语义上看，以第一笔加工费为例，收据上写“10月加工费9万元”，如果强调重心放在“10月”上，可理解为10月的加工费就这么多，是全部。如果强调重心放在“9万元”上，也可理解为10月加工费中的9万元，是部分。因此，前者不是唯一，后者不能排除。若解释为后者，则收款人领取部分款项不等于勾销差额，除非他表态放弃。

 

　　二、争议的起因是加工费金额发生变动，法律定性当属合同变更。合同变更的充要条件是“当事人协商一致”（《合同法》第77条），可以设想，如果没有一方将变更意图告知另一方，则“协商一致”根本无从谈起，所以提出变更的一方负有先行通知义务。

 

　　那么在本案中，先行通知和协商一致的事实标志分别是什么？

 

　　三、依据证据规则，“主张合同关系变更、解除、终止、撤销的一方当事人对引起合同关系变动的事实承担举证责任”（《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》第5条），可以确定：

 

　　1、对于合同变更这一事实，证明负担归于制鞋厂。

 

　　2、对于合同变更的具体事由，也就是《付款申请单》上列举的扣减名目，证明负担归于制鞋厂。

 

　　当然我得先了解清楚，于是有了以下询问：

 

　　我：《付款申请单上》上的“应付金额”，为什么与《请款单》上的金额不一样？

 

　　潘：对方将《请款单》上的单价压低了15%，货款总额就减低了15%。

 

　　我：你报价单上的单价，与《请款单》上的单价是一样的吗？

 

　　潘：完全一样，《请款单》就是按报价单做的。

 

　　我：“折扣2%”是指什么？

 

　　潘：就是对方硬砍的，你看我早在报价单上专门写明了“不接受扣百分比”的。

 

　　我：嗯，看到了。那“扣补料款”是怎么回事？

 

　　潘：物料在加工过程中有很小比例的合理损耗，如果损耗超出这个比例，要按预定数量交付成品就会出现物料短缺，需要再补充一些。超出比例的损耗属于浪费损失，补料成本由加工方承担，从加工费中扣除。

 

　　我：那你补过料吗？

 

　　潘：没有。我们领料时要签领料单，补料时要签补料单，我从来没签过补料单。

 

　　这下清楚了。

 

　　合同变更当然以合同成立为前提，从已掌握信息可知：对方接受报价是加工合同成立的标志，签署《请款单》既是双方再次确认合同内容的标志，也是加工方已经履行完毕的标志。之后，如果不能证明《付款申请单》列举的扣减事由确实发生，则我们可以找出的关联度最密切、最有力的法律依据是：“当事人对合同变更的内容约定不明确的，推定为未变更”（《合同法》第78条）。

 

　　我得出的结论是，单凭收款人在《付款申请单》上签字，就认为双方对加工费数额达成了变更协议，这个判断似是而非。

 

　　【诉讼与裁判】

 

　　有了这份确信，诉讼立即提起。R制鞋厂的答辩和举证内容表明，他也不敢完全确信《付款申请单》就是“协商一致”的充分依据，可以对上面的扣减名目不作任何交待，这倒是个“共识”。和预料的一样，“折扣2%”和“扣补料款”没什么依据，对方的举证主要集中在降低单价上，为此拿出了五份报价单的修改件，有修改人签字，称所有的修改件都已回传给潘先生。

 

　　潘先生确定自己悉数保留了双方往来的所有文件，经全面翻找，发现曾经收到两次回传件，分别是10月和11月的报价单。其中，10月报价单的回传时间是10月10日，也是自己发件当日，内容未作任何改动，上面的签字也完全一致，表示确认接受报价，而对方现在出示的修改件只能是之后又篡改“底稿”形成的伪证；11月报价单的回传件，内容与对方出示的修改件相同，但收件时间是12月22日，而11月订单已在11月25日完成交货并签署了《请款单》。即，制鞋厂是在11月订单已经履行近一个月后才又回头修改报价单，并没有得到潘先生确认。制鞋厂却认为，潘先生没有对此提出异议，就是接受了修改要求。可是法律不会这样看，因为“沉默只有在有法律规定、当事人约定或者符合当事人之间的交易习惯时，才可以视为意思表示”（《民法总则》第140条）。

 

　　另外三份修改件未曾收到。

 

　　开庭当日，R制鞋厂签署《请款单》的生产主管、签署报价单修改件的财务主管出庭作证。

 

　　生产主管的证言是：《请款单》只是确认送货品名和数量，自己无权确认单价和金额。

 

　　财务主管的证言是：确认单价和金额是财务部门的职责，每份报价单修改单价后都“及时”回传给了潘先生。

 

　　生产主管的证言显然不成立，因此我只对财务主管作了简短询问：

 

　　我：你说修改报价单都及时回传了，那么你能说说回传的具体时间分别是几月几号吗？

 

　　财务主管：我记不清了。

 

　　我：你能不能确定，每月回传报价单的时间，都在生产主管签署《请款单》的时间之前？是依据什么确定的？（这里把两个提问塞进了一个问句中，是为提醒对方不要信口开河，我们可是有反证的）

 

　　财务主管：我记不清了，不能确定。

 

　　至此，对于合同变更的先行通知，对方也无法达到应有的证明标准。

 

　　一审判决：R制鞋厂不能证明双方对加工费金额达成变更协议，应支付拖欠差额及最后一月的全额。R制鞋厂向市中级法院提起上诉，被驳回，再向省高级法院申请再审，也被驳回。